从美加边境的某个小镇望出去，铁丝网外并没有城墙、壕沟或炮台，只有延绵的公路与树林。边界线长达八千多公里，几乎没有天然屏障，按理说这是侵略者的喜爱之地。然而两国相安百余年，美国从来没有真把加拿大吞进版图。这不是因为打而是因为算不过账。

边界的悖论

同样的地理线条，在不同时代承载了截然不同的意图。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美国曾两次试图把这条线推向北方：1775年，独立战争打响之际，美国军队北上魁北克，希望加拿大一同反英，结果当地人并不买账，英军与加拿大人的联手抵抗让这次北上的企图碰壁；1812年，詹姆斯·麦迪逊任总统，美国国会正式对英国宣战，此番主攻目标指向加拿大，军队从底特律、尼亚加拉和尚普兰湖三路推进。

当年的地图上，“短平快”看似可信。上加拿大地广人稀，冬天严酷，似乎只要趁英国在欧洲被拿破仑缠住就能一把拿下。事实却很快反咬了美国一口。威廉·赫尔这样训练欠佳、指挥混乱的将军北侵，英方少将艾萨克·布洛克只带了几百人，借助印第安盟友的心理战在底特律制造恐慌，赫尔竟一城而降。美国随后在1813年拿下约克（今多伦多），还烧了议会大楼，却激起英方更坚硬的报复意志。

火与海的两条线

如果把那场冲突抽丝剥茧，决定胜负的并不是土地的广阔，而是海上的封锁与火线的延伸。英国海军在1812年的总体优势是压倒性的，美国虽在伊利湖战役打出一场胜仗，但大洋与沿岸的封锁依旧把美国经济扼住了咽喉。到了1814年，英国从欧洲调回兵力，罗斯将军率队直捣华盛顿，国会大厦和总统府付之一炬，麦迪逊仓皇撤离。后来总统府刷上白漆，自此人们称它为“白宫”。这一幕在美国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羞辱，也让“吞并加拿大”的幻想大幅缩水。

战线另一端的抵抗并不如美国人想象那样松散。加拿大本地民兵与英军配合，熟悉地形与气候。冬季的严寒把军粮与斗志一起冻得僵硬，美国东北的新英格兰州更是对战争心存不满，不愿出兵，内部分歧在关键时刻把战力削去一截。结果，1815年的《根特条约》让边界回到战前状态，美国没捞到领土与政治红利，还付出了经济代价。

战争与身份的养成

失败与反思往往孕育出新的认同。加拿大在这场考验中形成了“对南方的拒绝”与“对自身的肯定”。尽管仍是英帝国的殖民地，但抵抗美国入侵的经历为自治与联邦精神打了底。1867年，加拿大诸省合并成联邦，成为自治领；1931年，威斯敏斯特法案赋予其外交自主权；1982年宪法法案完成最终独立。和美国以战争开路不同，加拿大走的是渐进式轨道，既保留与英国的纽带，又在制度上把自己的屋梁搭好。

关于“合并”的各种幻影在历史里也曾晃动过。十九世纪中叶，一些加拿大商人尝试推“Annexation运动”，以为加入美国能改善经济环境，但此倡议既无广泛民意基础，也缺乏政治土壤，终未成气候。即使在二十世纪，这种声音也不过昙花一现。近年也有冒犯性的玩笑，比如特朗普时代抛出“吞并加拿大”的话头，甚至声称不排除用武力控制巴拿马运河与格陵兰岛，还说要把“墨西哥湾改名为‘美国湾’”。加拿大总理的回应颇具戏剧性——他表示曾开玩笑提出“用加州来换”，对方立刻没了兴趣。这类话题在媒体上热一阵，终究无法穿透制度与现实的织网。

军力强弱背后的约束

横向比军力，美国自然是第一梯队：上百万现役与预备役、航母群与核潜艇、F-35机队与全球投送能力，国防预算年复一年以千亿美元计。加拿大的常备军到2025年前后不过六点七万人，预备役三万多，陆军有坦克但数量有限，空军仍以F-18为骨干，海军以护卫舰为主，全球火力指数大约排在二十七位左右。这些数字单看并不耀眼，却并不意味着“好欺负”。

它们背后有更硬的约束。加拿大是北约成员，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条意味着对一国的武力侵略会触发集体防御，其他成员国不可能坐视。国际法也安放了红线：联合国宪章禁止侵略主权国家。美国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北约核心国家，形象与信誉是硬通货。轻易动手不仅是法理上的越界，也是联盟政治与国际金融的自损。

制度小科普

北约条约第五条常被为“对一即对众”。一旦成员遭受武力攻击，其他成员须采取必要行动协助，包括使用武力。它不是自动宣战条款，却是政治与军事动员的支点。类似的跨境稳定机制还有《美墨加协定》（USMCA），接替早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让三国在关税、原产地规则、劳工与环境标准上形成紧密嵌合，供应链因此如同一张编得很密的网。

经济上的捆绑

如果说军力是硬约束，经济则是一张更柔却更牢的绳索。到2024年，美加贸易额超过一万亿美元，加拿大是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能源、木材、汽车零部件顺着高速公路与输油管跨境流动，科技产品与农产品则反向进入加拿大。美国进口石油中超过四成来自加拿大，阿尔伯塔的油砂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储量之一。假设粗野地改变政治主权，供应链会被打断、企业资产受损、国际制裁可能跟着来，美元的地位也难免摇晃。与其打破这张网，倒不如维护它——这就是现实主义的算术。

社会选择的差异

文化上，美加相近：英语为主、流行文化互通；可制度偏好不同——加拿大医疗全民覆盖、枪支管制更严、社会福利更完整。这些并非某个政党的一时之选，而是社会长期的折中结果。民调显示，加拿大人对美国友好，但支持合并的比例不到百分之十。换句话说，他们喜欢邻居的电影与市场，却不愿把自己变成“第五十一州”。这也是历史遗留的心态：当年抵抗入侵的记忆，是代议制与自治传统的心理基石。

缓冲与北极的另一条线

地缘政治上，加拿大对美国的意义不止是贸易伙伴，更是北方的缓冲。冷战时它是对抗苏联的前沿之一；到了今天，北极资源与航道的开发让两国更需要合作而非竞争。气候变迁使北冰洋航道逐渐实用化，加拿大控制大片海域，涉及主权申诉、环境保护与原住民权益，任何单边动作都会引出复杂的国际反应。对美国来说，与其抢，不如联手。

加拿大人口主要集中在南部边境线附近，北部广袤荒野与极寒环境意味著治理成本高、基础设施投入巨大。美国自己的阿拉斯加就是类似的样本：资源丰富，开发艰难。这进一步降低了“吞并”的边际收益。

抵抗的肌理

假如预设一个极端情况——美国真要动手——加拿大也不会坐以待毙。军队规模虽小，训练与实战经验并不空白：阿富汗与伊拉克战争中的参战记录让部队掌握现代化联合作战与后勤支援的要点。更重要的是地形，森林与湖泊像迷宫，适合作游击与迟滞作战。加拿大没有核武器，但有核电工业，更在北约核保护伞之内。国际社会的舆论与盟友的态度会迅速形成压力场，英国、法国等国的公开反对几乎可以预期。历史已经多次证明，把一场战争打进敌国的民心与乡野，代价远比城市地图上划线大得多。

从失望到转身

回望十九世纪，为什么美国最终没有把精力持续投在北上的吞并？答案在1815年之后的战略转身。吞加拿大成本高、收益不明，西进却是一条更有把握的道路。美国把目光投向大陆腹地的广阔之地，路易斯安那的购地与之后对墨西哥领土的获取，勾勒出扩张的新方向——向西，而不是向北。历史并不要求每一次冲动都有后果，“根特条约”把一次失败变成一次清醒。

当下的噪音与现实

今天，政治话语里仍会冒出出格的句子。媒体报道里，特朗普不时抛出耸动的设想：吞并加拿大、武力控制巴拿马运河与格陵兰岛，甚至把“墨西哥湾改名为‘美国湾’”。但这些设想像烟火一样短暂。加拿大总理以调侃回应“用加州来换”，话题再度回到笑谈。这一切更像是热闹的背景音，真正的旋律是联盟、供应链、能源与法律的合奏。

力量与意愿的关系

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门槛上，评估“为什么美国没有吞并加拿大”，要同时看见力量与意愿。美国的军力无疑足以迅速突破边境的“硬门槛”，但制度与经济构成了更高的“软门槛”。加拿大虽非军事强国，却处于北约与国际法的保护网络之内，有稳定的社会选择与成熟的国家认同。对美国而言，动手不仅违法，而且亏本；吞并的收益在现实里化为负值。专家的直白而冷峻：把加拿大吞进肚子，反而会把美国自己的政治与经济掏空，引发内部分裂与增长坍塌。

历史的意义在于让人心里有数。那条没有城墙的边界，之所以安静，并不是因为没人能推倒它，而是因为没有人的账本会把推倒写成“收益”。十八世纪的热血、十九世纪的试探、二十世纪的制度与二十一世纪的价值，层层叠加成现在的稳定。这种稳定不浪漫，却耐久。人们在两侧生活、学习、经商，偶尔彼此吐槽，也在需要时互相依赖。正如古人说的，“国之交在于信”，在现代世界，还要加一句：在于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