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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前夕,薛九郎爱上罪臣之女与我退婚,五年后再见,他却神色漠然地对着昔日爱人道:“丑态百出,何以掌家?!”
2025-12-06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本文已完结)请放心阅读
01
我出身于琅琊王氏,身为嫡长女,自小便如一颗璀璨明珠,尊贵之姿丝毫不逊色于皇室中的公主。
家族的荣耀与期望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稚嫩的肩头。
自幼年起,我便被家族精心雕琢,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以宗妇的严苛礼仪来规范。
每一个眼神的流转,每一次脚步的挪移,都蕴含着家族的深意与期许,只为待我及笄之后,能够顺顺当当、风风光光地嫁入陈郡薛氏,成为那嫡长孙媳,执掌那家族中馈的重任。
然而,命运却在我满心欢喜地憧憬着未来时,无情地给了我沉重一击。
就在婚期如那即将绽放的花朵,日益临近之际,我那未婚夫薛九郎,竟被一位坚贞不屈的罪臣之女深深吸引,如飞蛾扑火般倾心于她。
他全然不顾家族的反对、世人的非议,不惜与我家撕毁那曾经象征着美好未来的婚约,执意要将那女子迎娶入门。
这一消息如同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上京城,我沦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颜面尽失,仿佛从那高高的云端,一下子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无奈之下,我只能黯然离京,如同一只受伤的孤雁,远避那纷扰的风波,独自舔舐着心中的伤口。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五年转瞬即逝。
当我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时,是在薛九郎长子的周岁宴上。
彼时,春寒料峭,仿佛大自然也带着一丝冷冷的嘲讽。
庭院中,那娇艳的红梅已渐渐凋零,初谢的花瓣如一只只疲倦的蝴蝶,悠悠飘落于青石阶前。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冷香,似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华与如今的落寞。
宾客们如潮水般云集,华服琳琅满目,仿佛是一场盛大的服饰展览。
那丝竹之声,袅袅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似在为这场宴会奏响着欢快的乐章,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虚幻与不真实。
可那位曾经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薛家少主,眼中早已不见了昔日那炽烈如火的情意,只余下一片冰冷如霜的漠然。
他静静地站在堂前,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锦袍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更衬得他身形修长。
然而,那眉宇间却凝着一层霜雪般的寒意,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曾让他舍弃一切娶回的女子身上,声音低沉而严厉,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刺骨而冰冷:
“瞧瞧你这副模样,丑态百出,如此这般,何以掌家?!”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连檐角悬挂的铜铃,仿佛也因这一声严厉的质问而悄然止息,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厅内,烛火微微晃动,如同被惊扰的精灵,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照出一张张错愕的脸庞。
薛氏嫡系的少主夫人,若失了掌家之权,便如同被夫君公然弃置,名存实亡。
从此,不仅难以在那复杂的内宅之中立足,更将在上京那繁华而又虚伪的贵眷圈子里彻底失去地位,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席间,诸多女眷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我所在的方向,那目光中充满了好奇、探究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毕竟,这位林氏,可是当年薛九郎宁可得罪那权势滔天的琅琊王氏、背负天下非议也要迎娶进门的人。
而琅琊王氏,又岂是寻常门第可比?那可是执掌朝纲、影响国运的世家巨擘,如同一棵参天大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如此巨大的牺牲换来的儿媳,如今却被当众羞辱至这般地步,怎能不让人心生唏嘘,暗叹世事无常,人生如梦。
坐在我身旁的薛四娘子,轻轻抿了一口那冒着热气的茶,唇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得意,那神情仿佛在宣告着她的胜利。
她那纤细的指尖,轻叩着杯沿,似不经意般开口,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一丝刻薄:“我阿兄总算忍到头了。”
“这五年来,林氏屡屡行事不当,多少次让我薛家颜面扫地,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斜眸瞥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挑衅与不屑,语气轻飘,却字字带刺,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直刺人心:“王筝,若是当初你成了我嫂嫂,想必不会如此吧……”
我垂眸浅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淡然与从容,手中团扇轻摇,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优雅而自在。
我轻轻打断她未尽之语,声音平静而坚定:“四娘子慎言。”
她的笑容瞬间僵了一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随即悻悻闭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金线绣纹,那动作中透露出一丝慌乱与不甘。
四周,女眷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如细雨洒落,虽声音细小,却如同无数只小虫子,在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她们的目光频频扫过林氏那略显落寞的身影,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剧。
而薛九郎,依旧立于堂上,神色冷峻如霜,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对妻子所受的非议竟未出一言维护。
他的眼神冷漠而疏离,仿佛眼前这个与他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女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一幕,让我不禁想起了当年我得知退亲消息时的情景。
那时,我心绪激荡难平,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不顾风雪的肆虐,冒雪奔赴薛府,只为讨个公道。
风雪漫天,如无数只白色的恶魔,在空中疯狂地舞动。
我站在那冰冷的门廊下,发梢渐渐结霜,如同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
双足冻得发麻,仿佛失去了知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然而,他却只将那女子紧紧护在身后,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冷漠,任由旁人对我冷嘲热讽,视若无睹,仿佛我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彼时,我因婚约破裂,令家族蒙羞,瞬间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泥尘,成为人人可踩的对象。
那些曾经对我阿谀奉承的人,瞬间变了脸色,对我冷眼相待,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病菌。
如今,父亲承继祖父之位,执掌琅琊王氏大权,声威震动朝野,如同一颗耀眼的星辰,照亮了整个朝廷。
他亲自派车驾,以隆重的仪式迎我归京,那场面壮观而威严,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我的归来。
昔日那些讥笑我的人,转眼又争相奉承,如同一群趋炎附势的苍蝇,唯恐落于人后。
他们如今为了讨好我,纷纷将矛头指向已然失势的林氏,那嘴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我静坐其间,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杯壁,那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全身,心中并无一丝快意。
女子的命运,怎该由男子的一时喜恶来裁决?这世间,为何对女子如此不公?
当年,我不该承受那样的屈辱,那如同噩梦一般的经历,至今仍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
今日,她也不该遭受这般境遇,她也是一个无辜的女子,却被命运如此捉弄。
真正有错的,分明是那个见异思迁、薄情寡义的男人,他如同一阵无情的风,吹散了曾经的誓言与美好。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人群中的少妇——林氏。
她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褙子,那颜色淡雅而清新,如同春日里的一朵小花。
发髻略显凌乱,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她的双手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那力度仿佛要将帕子捏碎。
神情局促不安,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几乎不敢抬头看众人一眼,仿佛一抬头就会面对无尽的嘲笑与指责。
很难将眼前这个怯懦无助的女子,与当年那个面对刑狱拷问仍不肯低头的坚贞小娘子联系在一起。
那时,生死当前,她尚能昂首挺胸,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不屈,仿佛在向命运宣战。
如今,不过坐席排错,便已惶恐至此,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这样柔弱不堪的女子,配上那样冷漠绝情的郎君,真是一对可悲的组合。
我竟曾被这两人联手逼至绝境,几近覆灭。
02
这场风波终于在薛九郎的母亲急步赶来后悄然平息。
暮色渐浓,庭院中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人影交错的斑驳轮廓。宾客们原本喧闹的谈笑声早已凝滞,此刻只余下低语与窃议,在微凉的晚风中飘散如烟。
薛婶娘是我所见过最堪为表率的宗族主妇,她眉目端严,行事清明果决,向来以沉稳之姿执掌内宅,从未失过分寸。
可如今细看去,她鬓角已悄然攀上了几缕霜色,像是被岁月无声侵蚀的痕迹,在灯火下泛着微光。
想来这些年支撑门楣、周旋内外,定是耗尽心神,并不如外人所见那般从容自在。
她一现身便镇住了场面,声音不高却极具威仪,三言两语安抚了满座宾朋,又轻轻扶起尚在抽噎的儿媳,动作轻柔却不容置喙,将一场尴尬悄然掩入袖底。
林氏披着绣金边的藕荷色褙子,发髻微乱,指尖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脚步踉跄地跟着婆婆离去。
临行前,薛婶娘从我身旁经过,脚步微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幽深难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朝我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垂眸敛衽,回了一个规整的礼,指尖触到裙裾冰凉的织锦纹路。
她忽而抬手覆上我的手背,掌心温热,语气慈和:“几年不见,筝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过两日务必来府里坐坐,陪婶娘说说话。”
她的笑容温煦如春阳,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亲昵。
可我心里却像被寒风吹过一般,冷冷一笑——若非当年退亲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位素来贤德的婶娘又怎会始终缄口不言?不曾为我半句开脱,如今却装作关切备至,如何教人信服?
我面上仍维持着温顺笑意,颔首应道:“多谢婶娘挂念,届时定登门拜访。”
她这才放心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转身携媳离去,背影挺直而疲惫,在廊下灯笼的光影里缓缓远去。
林氏一路低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惹来一丝注目。她的鞋尖微微内扣,步履仓促,连裙角沾了尘土也浑然不觉。
那副窘迫模样,竟让我心头蓦地浮现出五年前自己离京时的身影——也是这般狼狈不堪,也是这般不敢抬头望人。
重新落座时,晚风拂过耳畔,吹得鬓边珠钗轻响。
薛四娘子悄悄用肘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动作细微却带着提醒的意味。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回廊转角处,一道修长身影静静伫立。
正是薛九郎。
他穿着鸦青色暗云纹长衫,腰间玉佩垂穗在风中微微晃动,神情晦暗不明地望着这边。
比起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眼底总含着笑意的少年,如今的他更显沉静持重,眉宇间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独有的矜贵与疏离。
可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却分明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追忆,又似愧疚,目光久久不肯移开。
我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袖中的帕子,指尖微颤。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春日,我在园中假山后撞见他与旁人低语,手中茶盏落地碎裂的声音至今犹在耳边。
他回头看见我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与回避,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
03
成康五年,春寒料峭,柳枝初绽嫩芽,却仍裹着一层薄霜。
林御史因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贬流放交州,举家离京。
此人素以清廉刚正著称,百姓敬若山斗,出城那日,长街两侧人头攒动,万人空巷相送。
风卷起尘土与衣角,哭声、叹息声混在冷风中,如潮水般涌向北门。
林家幼女林时莺立于囚车之前,一袭素白衣裙,发未簪珠玉,面无脂粉,眉目间却透出凛然之气。
她仰面望天,声音清越如裂帛,连问三声苍天不公——为父鸣冤,为忠臣请命,为世道求清明。
字字如刀,划破沉寂朝堂的虚妄宁静,震动天下士林。
那一日,连宫墙深处的铜铃也仿佛为之轻颤。
而我的未婚夫薛九郎,就在那一刻,被深深攫住心神。
他恰从江南游历归来,风尘仆仆,青衫未换,腰间佩剑犹带江湖寒气。
我早与薛四娘子约好出城迎他,马车行至城外官道旁,忽闻琴音袅袅,自古槐树下传来。
只见他端坐石上,十指轻拨,一曲《广陵散》如江河奔涌,悲怆激越,尽数送予远行之人。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林时莺身上,眸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凝于一瞬。
那眼神里藏着怜惜,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共鸣与触动。
林时莺察觉视线,微微侧首,脸颊泛起淡淡红晕,随即低头敛袖,指尖轻捻衣角,显出几分羞涩与局促。
纵使她性情孤高,不染俗尘,面对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凝望,终究难掩心绪波动。
两人虽隔数丈,气息却似悄然相连,如同春风拂过冰河,无声融化了彼此的距离。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之间流转的情意,心头蓦地一紧。
哪怕身在喧闹人群之中,我也清晰感知到那份只属于两人的静谧默契。
那一刻,我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微微发白。
原来,那个与我自幼相伴、共读诗书、月下许诺的少年郎,竟已悄然移了目光。
回府后,薛九郎整日沉默,眉宇间浮着挥之不去的思绪。
当夜更深露重,月色如练,他竟独自率领薛府私兵策马出城,追向南去的驿道。
马蹄踏碎寂静,惊起林间宿鸟,也踏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想到此处,我不由扯了扯嘴角,笑意却冷得像冬夜的霜。
离京那日,我曾含泪问他:“你与林时莺不过数面之缘,难道便可抛却我们十余年的青梅之谊?”
他站在庭院中,月光洒在他肩头,素来冷峻的面容竟浮现出一丝温柔。
他低声答道:“那样的女子,那样的风骨,一眼便足以铭记终生。”
可如今呢?他对妻子冷漠疏离,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给予。
曾经誓言如金石,如今却薄如蝉翼,随风而逝。
我望着眼前这繁华宴席,灯火辉煌,笑语盈盈,心中却一片荒凉。
意兴阑珊之际,我决意提前告退。
若非母亲近日旧疾复发,卧床难起,我也不会代她前来赴这场贵妇云集的宴会。
如今我身份早已不同往昔,纵有人暗中议论当年退亲旧事,也只能藏于唇齿之间,不敢明言。
我的离去,无人敢置一词,更无人敢阻拦半句。
然而,正当我欲登车之际,一名薛府侍女悄然上前,低声请我随她前往僻静处说话。
我略一迟疑,终是跟了过去。
穿过后园小径,绕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又迅速陷入幽静。
一处偏廊横亘眼前,朱漆斑驳,檐角垂着铜铃,此刻静默无响。
暮色四合,晚风微凉,吹动廊下悬挂的竹帘,发出细微沙响。
薛九郎静静伫立其间,玄色长袍衬得身形修长挺拔,背影孤清如松。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我脸上,瞳孔深处似有波澜掠过。
我停下脚步,足尖停在青石阶边缘,指尖不自觉抚上袖口绣纹。
04
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倾泻而下,斜斜地铺洒在庭院青石板上,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光影斑驳间,他站在回廊尽头,衣袂微动,仿佛被风轻轻掀起的旧梦。
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了年少时那个总在我身前挡风雨的少年,眉目清朗,笑意温润。
记忆深处,嫡亲兄长素来顽劣,常以捉弄我为乐,每每惹得我气急败坏、跺脚嗔怒。
可只要薛家阿兄一出现,便三言两语替我讨回公道,甚至毫不留情地将我兄长按在墙角训诫,直教他连连告饶才肯罢手。
自幼至今,院中那株罕见的月下白昙是他千里迢迢寻来;库房里琳琅满目的西域琉璃盏、南海珊瑚枝,无一不是他踏雪涉水为我搜罗所得。
指尖轻抚过袖口绣着的暗纹,那是他亲手所赠的香囊残片,早已褪色,却仍藏于贴身小袋之中。
可惜当年心头明月光,如今已蒙尘黯淡,再难映照当初的模样。
眼前的男子依旧俊朗,可眼底深藏的算计与过往的背叛,早已将那份纯真碾作齑粉。
见我沉默不语,他微微垂眸,喉结轻动,声音低缓如春溪流淌:“怎么……连一声‘阿兄’都不愿唤了?”
语气柔和得近乎哀求,仿佛一句称呼就能抹平那些血泪交织的过往。
我静静望着他,目光掠过他鬓边微乱的发丝,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
片刻后,我才启唇,语调平静无波:“薛少主说笑了,你我皆非昔日稚童,何须再提旧称。”
“尚未道贺,贵府玄孙满月之喜,实乃大幸。家父近日政务缠身,实在抽不开身,否则定当亲至府上,饮一杯薄酒以表庆意。”
话虽说得周全,可彼此心知肚明——父亲掌权之后,对薛氏的疏离与冷待从未掩饰。
莫说是这小小婴孩的周岁宴,便是薛家族长寿辰,他也未必肯屈尊出席半步。
然而当年退婚一事,终究是薛家理亏在先,加之他们尚不知我王家私兵之数,忌惮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当今圣上出自世家望族,默许各大家族豢养私兵以自保,父亲正是借此良机,隐忍五年,暗中积蓄力量。
他不动声色地整顿旧部,招募流民,训练精锐,终在一夕之间夺回祖父手中权柄,令朝野震动。
如今王家之势,已足以令四方豪族侧目而视,不敢轻易挑衅。
薛九郎闻言,缓缓闭了闭眼,额角青筋微跳,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良久,他才低低叹息,声音沙哑如秋叶摩擦地面:“阿筝,当年是我负你太深,让你吃尽苦头。”
“可我真的悔了。”
“你走后,我在你家门口跪了整整三日,风吹雨打也不肯离去。你父亲和兄长不肯透露你的去向,我几乎发了疯……”
“我派出去的大半护卫至今仍在各地寻你踪迹,哪怕一丝线索也不肯放过。”
“阿筝,我真心悔过了,你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凝视着他,目光细细描摹他眼角细密的纹路与眼下淡淡的阴翳。
他的眼神诚恳得近乎灼热,眉头微蹙,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可我的心湖早已风平浪静,不起涟漪。
最终,我只在他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挣扎,一如当年那个不肯放手的少年。
可那双眼里,再也照不见我的影子。
05
我轻轻牵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是风拂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暮色渐沉,檐角挂着的一串铜铃在晚风中轻响,仿佛应和着我心底那一声声无声的叹息。
“薛阿兄,你可还记得当年退亲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落叶坠入深潭,不起波澜,却悄然沉底。
屋外梧桐树影斑驳,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影,如同那些被岁月掩埋却始终无法抹去的记忆碎片。
“退亲是何等大事,你怎会不知这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哪怕只是寻常人家,也需三书六礼、长辈商议,更何况是我们这般门第。”
我指尖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抚上袖口绣着的暗纹,那是离京前母亲亲手缝制的,如今早已褪了色,一如那段无人提及的过往。
“你本可请父祖登门,与我家尊长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若真无意此婚约,又有谁会强求?”
夜风吹动帷帐一角,烛火微晃,映得我侧脸轮廓忽明忽暗,仿佛连回忆都带着几分恍惚。
“可你偏偏带着私兵闯入府中,刀剑寒光映着廊下灯笼,惊得满园飞鸟四散。”
我闭了闭眼,耳畔似又响起那夜急促的脚步声与低喝声,还有祖父拄杖怒斥时颤抖的声音。
“你当着全府上下之面,言语咄咄,句句逼人,仿佛王家贪恋权势,死抓着你不放。”
喉间一阵发紧,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祖父年迈体衰,受此羞辱,怒不可遏,当即命我去祠堂闭门思过。”
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回响,我被人押着前行,裙裾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湿冷刺骨。
“那时我还懵懂不知内情,只觉天塌地陷,却被推入祠堂,独对列祖列宗的牌位,整夜听着香烛燃尽的噼啪声。”
第三夜,雨落如注,檐水滴答敲打着青石板,一声声似催命鼓点。
“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我蜷缩在蒲团上,心神俱裂之时,祖母身边的郑嬷嬷忽然现身。”
她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墙上,宛如鬼魅。
“她奉祖母之命,冷冷地递来一段白绫,说唯有以死谢罪,才能保全王氏一门清誉。”
我伸手比划了一下脖颈的位置,指尖冰凉,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圈圈缠绕的丝缎带来的窒息感。
“白绫一圈又一圈勒紧咽喉,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逐渐微弱……而郑嬷嬷站在一旁,眼神冰冷如霜,脸上没有一丝怜悯。”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是我父亲跪在族老面前,甘愿交出我们这一房所有田产铺面,甚至写下永不争嗣的文书,才换得一线生机。”
他连夜赶来,衣袍沾满泥泞,双目通红,将我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了回来。
想到此处,我不由垂下眼眸,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窗外蝉鸣渐歇,夜露凝于草尖,天地静得仿佛只剩下我和这满腹旧事。
“我父兄为我倾尽一切,可我那时竟还如此天真。”
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像是自嘲,又似无奈。
“马车已驶出城门,尘土飞扬遮住了归路,我却突然停下,执意要见你一面,只求一个解释。”
风卷起帘幕,吹乱了鬓边一缕碎发,我抬手拨开,动作迟疑而缓慢。
“于是我又折返回城,冒雨奔至薛府门前,浑身湿透,鞋履沾泥,像个疯子一般叩打你的门环。”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脸颊,分不清是雨是泪。
“可你是如何待我的?”
记忆中的你,站在厅前廊下,身影挺拔如松,锦袍玉带,眉目依旧熟悉。
“你将林时莺护在身后,动作毫不犹豫,唯恐我靠近半步,伤及她分毫。”
她躲在你身后,素手轻拽你的衣袖,眼中满是怯意与依赖。
“而当旁人讥笑我痴心妄想、不知进退时,你始终沉默,未曾替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那一句句嘲讽如针扎心口,而你只是静静站着,目光避开了我,像是在躲避一段不愿面对的过去。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
“在这场风波之中,我又何曾做错过什么?”
风穿堂而过,吹熄了一支蜡烛,余烬飘散,像极了那年随风而去的誓言。
“定亲,并非出于我的意愿。”
“退亲,亦非由我决断。”
我只是个被命运推搡前行的女子,在最纯真的年纪,被最信任的人上了人生中最痛的一课。
“原来所谓情深不负,不过是一场年少轻狂的错付。”
06
薛九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愧意与痛楚。
可那双眸子里,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
我轻轻扯了嘴角,笑意却冷得像冬夜里的霜,凝在唇边便再未扩散。
原来,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是啊,他是薛家嫡出的少主,这上京城中哪怕最隐秘的阴私,也难逃他的耳目。
青石阶前风过处,卷起几片枯叶,在廊下打着旋儿,仿佛无人拾掇的旧事。
我抬手行了个平辈之礼,指尖微凉,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所以,薛阿兄往后不必再提什么原谅与否的话了。”
“你我之间,隔着半条命。”
“这件事,于我而言,永生永世都不会过去。”
说罢,我转身欲走,裙裾拂过门槛时带起一丝微响。
月洞门旁的老梅树影斜斜映在地上,斑驳如旧梦残痕。
就在我的脚即将跨出门槛时,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而滞涩,像是被风吹皱的水面。
“阿筝。”
他唤我名字时,嗓音里裹着难以言喻的颤抖,仿佛怕惊走了最后一缕温存。
我没有回头,脚步却微微一顿。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伤你分毫。”
“自记事起,我的每一步都早已被父祖规划妥当,循规蹈矩,步步为营,我以为人生本该如此。”
“直到林氏出现——她像一道劈开长夜的闪电,让我第一次看见了天光。”
他说到这儿,喉结微微滚动,眼神飘向远处灰蒙的屋檐,似陷入久远回忆。
“她不拘礼法,身处泥泞却不卑不亢,甚至敢仰头质问苍天为何不公。”
“那样的她,对我而言,是牢笼外的一缕风。”
“我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抓,生怕一松手,便又坠回无边黑暗。”
一阵冷风吹过,檐角铜铃轻响,惊起栖鸟数声。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哑:“可大婚那日,忽闻你被送出京。”
“你那时不过是个娇养长大的小娘子,何曾独自走过风雨路?”
“我整夜辗转难眠,终至高热不退,昏沉中,儿时种种竟尽数浮现眼前。”
“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如烈火焚心,烧得我痛不欲生。”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已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他的尾音消散在风里,像一句未能落地的叹息。
我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一步步向前走去。
月洞门外,暮色四合,晚霞将云层染成铁锈般的暗红,像是旧血干涸后的痕迹。
不过是些推脱之词罢了,避重就轻,说得再动情,也不过是为自己开脱。
若非如今尚有图谋,今日我连一眼都不愿多看,一句话都不屑出口。
07
暮色渐沉,庭院深处飘来几缕桂花清香,檐角铜铃在晚风中轻响。
我踏着青石小径回到府中,先去正厅向母亲问安,随后转身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记忆里,幼年时父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等我们兄妹成家立业后,他便要携母亲远离尘嚣,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
那时的他总爱坐在廊下读书,目光悠远,仿佛早已看淡世间纷争,只愿余生与清风作伴、听松林低语,在山水间安然度岁。
可如今,为了护我周全,他竟重新握紧了权柄,再度踏入那步步惊心的朝堂漩涡。
推开雕花木门时,书房内烛火微摇,映得四壁古画泛出柔和光晕。
父亲并未伏案批阅公文,而是站在多宝阁前,眉头紧锁地望着一排琳琅满目的首饰匣子。
那些珠翠流光溢彩,金丝缠凤钗、珊瑚点翠步摇、明珠串成的璎珞……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却让他露出几分无奈神色。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阴霾瞬间散去,笑意如春阳破云般浮现。
“筝儿来了?快过来瞧瞧,阿爹正为你挑明日宫宴要用的头面呢。”
他抚了抚颔下微白的胡须,语气带着几分焦灼:“明日可是贵女云集的大场面,你必须盛装出席,风华绝代,让那些嚼舌根的夫人小姐们无话可说!”
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世家掌舵者的威严气度?倒像个为女儿婚事操心的老父亲。
我缓步走近,轻轻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头。
他嘴上轻斥:“这成何体统?你已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了,父女之间也该讲究些礼数。”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不由自主抬起,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发髻,动作温柔得如同哄着幼时怕黑的小孩。
窗外月光悄然爬上窗棂,洒在紫檀案几上,映出斑驳光影。
他望着我,眼神忽而柔软下来,似有万千思绪涌动。
“你还记得吗?你刚出生那会儿,瘦得只有巴掌大,太医摇头说早产体弱,恐怕难养。”
声音低沉,带着久远的痛惜,“那段时间,阿爹整日把你抱在怀里,连走路都不敢快,生怕惊扰了你。”
“夜里只要听到一丝哭声,立刻就醒,心跳都跟着乱了节奏。”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扬起,眸中浮起一抹久违的暖意。
“后来你渐渐长胖了些,圆嘟嘟的脸蛋像个小福娃,每次见我进门,咯咯笑着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子落进湖心。”
“那时候啊,阿爹心里就像被蜜浸过一样甜。”
一阵微风吹动纱帘,烛火轻轻晃动,照亮他眼角细密的皱纹。
他凝视着我,语气平静却坚定如磐石。
“筝儿,阿爹从不觉得委屈。无论是入仕为官,还是归隐山林,最重要的,是你和你兄长能平安喜乐地活着。”
“你们过得好,阿爹便带着你阿娘归田园、赏烟霞,逍遥此生;你们若受委屈,阿爹哪怕披荆斩棘、逆风而行,也要为你们撑起一片天。”
“这是为人父者,一生都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更何况,当年祖父与伯父决意舍弃你之时,那份所谓的父子情、兄弟义,便已在阿爹心中彻底断绝。”
“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我仰望着他,喉头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究没有落下。
那一刻,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几乎要裂开。
若我当初投生于别的世家,五年前被退亲之时,怕早已沦为笑柄,甚至性命难保。
我王筝何其有幸,能拥有这般深情守护的家人。
08
与阿爹说了会儿话,我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暮色渐浓,晚风拂过院中桂树,枝叶轻摇,洒下斑驳碎影,廊下的灯笼微微晃动,映得青石小径忽明忽暗。
才踏入内室,目光便落在窗边那张紫檀木榻上——红衣少年正斜倚着靠枕,袖口微卷,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边缘。
他尚未及冠,眉眼尚带几分稚气,可举手投足间已透出不容忽视的风度,只是那双漆黑眸子里藏不住的桀骜,仍如野火般灼灼不驯。
见我进来,他鼻尖轻哼一声,语调拖得懒散:“回来得这般晚,莫不是见了旧相识,又勾起从前那些心事?”
话虽说得漫不经心,搭在膝上的右手却悄然攥紧,指节泛白,袖口微微颤抖,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我垂眸一笑,仿若未闻,径直走向屏风后,解开发间玉簪,任青丝垂落肩头。
少年猛地一怔,瞳孔骤缩,腾地从榻上弹起,结结巴巴道:“你、你这女子,怎……怎能如此无防备?!”
话音未落,人已如惊鸟般掠向窗棂,红影一闪,翻窗而去,只留下纱帘轻荡,余风微漾。
我望着那空荡的窗框,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笑意清浅,却似春风化雪,将积压多日的郁结悄然吹散。
五年前离京北上,天寒地冻,车马简陋,一路风沙扑面,颠簸不堪。
朔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夜宿荒驿时,冷月照孤灯,我每每独坐帐中,泪湿罗衾,心似沉渊。
可就在行至幽州道上,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突然拦住去路——正是那个红衣少年。
他靴底沾泥,发丝凌乱,衣襟上还残留着长途跋涉的尘灰,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燃起的一簇火。
他执拗地要与我同行,言语间满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那时的我孤立无援,心如枯井,见他执意相随,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
此后五年,无论风霜雨雪,他始终默默伴我左右。
赶路时,他替我牵马执缰,在寒夜中为我拢紧披风;露宿荒野,他总悄悄将唯一的暖炉推到我身侧。
回到琅琊祖地后,族中长辈冷眼相待,言语讥讽不断,他也从不退缩,总在我身前一步,以沉默的姿态挡去诸多锋芒。
他不曾说一句重诺,却用五年光阴,一步步陪我走出那段阴云密布的岁月。
09
三日后宫宴,暮色初临,宫灯次第点亮,映得殿宇如星河倾落人间。
我身着绣金缕花的云霞锦裙,发间嵌着一支赤金点翠凤钗,缓步踏入华堂,光华流转间,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御史大夫也忍不住侧目,转头向阿爹低语称赞我的风姿绰约。
父兄并肩而立,面上仍维持着世家子弟惯有的端肃神情,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与藏不住的亮光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骄傲。
若他们身后真有尾巴,此刻怕早已摇成了春风里的柳枝,止不住地轻颤。
一入席间,阿娘便被几位宗室命妇团团围住,温声细语中夹杂着对我的婚事探问,笑意盈盈却不失分寸。
她端坐如兰,眉目间不见半分前两日的憔悴,反而神采奕奕,眼波流转间尽是久违的舒展与从容。
我执壶自斟,唇角微扬,不忍去扰这份迟来的荣光。
毕竟这五年来,因我“克夫”之名流言四起,家门蒙尘,父兄在外受人冷眼,阿娘更是夜夜辗转难眠。
如今终于得以扬眉吐气,我又怎会不知这份风光背后的辛酸?
正低头浅酌,忽觉眼前光影一暗,一道素白衣影悄然落于面前。
我抬眸,只见林时莺立于月华洒落之处,一袭月白挑线裙裾轻曳,发髻斜簪一朵珠蕊小花,清瘦身影如月下孤梅,楚楚动人。
她与我对视不过瞬息,指尖却已悄然蜷紧袖缘,似在积蓄勇气。
“不知可否有幸,与女郎共饮一杯?”她声音轻软,带着几分怯意,却又透出一丝决然。
我略一点头,她眼中顿时浮起一丝释然,轻轻在我身侧落座。
四周女眷默契地略略退开些许,各自谈笑如常,可眼角余光却频频扫来,无人不屏息静听。
毕竟谁都不知,这位曾轰动京华、早嫁又早寡的薛少夫人,今日究竟为何主动相邀。
林时莺先执壶为我斟满温热的桃花酿,酒香氤氲如春雾缭绕,才缓缓启唇,语调低柔似诉衷肠:
“五年未见,女郎风采更胜往昔,恍若明珠重耀。”
“妾犹记当年初逢,女郎立于海棠树下,衣袂翩跹,宛如月中仙子,令人不敢直视。”
“那时坊间皆言,世间何人堪配此般佳人……”
“直至七郎现身,妾方明白,所谓良缘,原是天造地设的门楣相称。”
我静静听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无波澜,仿佛她说的是旁人故事。
可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去年暮秋,大漠孤烟下的那一幕——
黄沙漫卷,天地苍茫,那人背着行囊踽踽独行,腰间水囊空荡,却始终不肯让我沾唇。
我渴极欲狂,踉跄扑上去抢夺,最终力竭倒地,意识沉入黑暗。
再睁眼时,已是安全脱险。
后来才知,那水囊早已干涸,他故意灌入细沙,只为让我相信还有希望。
更深露重之夜,他割破手腕,以血润我焦裂之唇,换我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我不由垂首一笑,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10
暮色渐沉,庭前烛火随风轻晃,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林氏见我沉默不语,以为她方才那番话已触动了我的心弦,便悄然止住了追忆往昔的絮语。
她微微仰起脸,眼底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而恳切:“女郎,您生来尊贵,前路自是锦绣无垠。”
“可否……留七郎与我相守?”
“我们的孩子尚在襁褓,怎能一日离了母亲的怀抱?”
原本萦绕心头的一缕轻松笑意,刹那间如烟云散尽。
我眸色微冷,语气却依旧平稳:“薛少夫人,慎言为上。”
“你方才说我高不可攀,这话不错。当年薛九郎尚无力触及我的世界,如今更不必妄想。”
望着眼前这位曾清丽端庄的女子如今憔悴失神的模样,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怅然。
难道深宅院落真能将一个女子磨去锋骨,蚀尽灵气?
一时感慨难抑,我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薛少夫人,令你惶恐的,从来不该是我。”
“我也曾如你今日这般无助迷惘,觉得天地苍茫,再无人肯为我撑起一方晴空。”
“可偏偏有人对我说:‘女子胸中若有忠勇之气,便不该困于庭院深深。’”
“后来,我踏出闺阁,做了许多从前连梦里都不敢想的事。你且拭目以待,家族的荣光不过是锦缎上的绣花,而我王筝之名,终将以我自身之力,刻入世人记忆。”
“你我若能挺直脊梁,独自立于天地之间,又何惧他人目光冷暖?”
“夫人但请安心,我王筝此生,绝无回头之路。”
话音未落,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酒盏坠地,碎裂声划破寂静。
我与林氏同时回首,只见薛九郎立于回廊转角,面色惨白如纸,唇线紧抿,手中空余半截断裂的杯柄。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被钉住脚步,不知已在暗处听了多久。
这才察觉,原本悠扬流转的丝竹之声早已悄然停歇。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宾客云集,此刻却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我们所在的方向。
薛九郎迅速敛住神情,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几步上前,一把攥住林氏的手腕,力道之重几乎令她踉跄。
他低声斥道:“跟我回去。”
随即拽着她匆匆离去,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吹乱了案前垂落的帘穗。
我与他自幼相识,彼此知根知底,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望着那对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我不禁多看了两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
可当我转过身时,视线恰好撞进一道清冽如寒潭的目光中。
那是坐在男宾席最上首的红衣少年。
满庭宾客皆着素雅深色礼服,唯独他一身赤红如焰,张扬而不避讳,仿若烈火燃于雪原。
此刻他静静凝视着我这边,眉宇间不见情绪波动,黑瞳深处却似有暗流涌动。
不知为何,那一瞬我的心口竟轻轻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触碰,莫名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心虚。
11
宫宴在钟鼓齐鸣中正式开启,金丝楠木雕花长案依次排开,鎏金烛台映得大殿如白昼般明亮。
薛四娘子缓步走来,裙裾轻曳,绣着银线海棠的广袖拂过席间青玉矮几,重新落座在我身侧。
她是薛家嫡出的贵女,按礼制本就该与我同席而坐。
可此刻她眉心微蹙,唇角那抹惯常的讨好笑意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难以掩饰的局促与试探。
“王筝,你当真不愿再与我阿兄重修旧好了吗?”她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仿佛怕惊扰了这满殿喧然的繁华。
“我阿娘亲口说了,只要你点头,阿兄正妻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她顿了顿,目光躲闪,“她说……她愿亲自将晟儿接去膝下教养,绝不让你为难半分。”
“往后,你的孩子才是薛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我缓缓转头,眸光淡淡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庞,心头泛起一丝倦意。
这些年来,薛家人总以为用一个虚位便可换回一切,却从不曾思量那五年前是如何将我推入深渊。
“薛家阿姊,”我启唇,语调平缓却不带温度,“你可曾想过,为何幼时你唤我‘十一娘’,如今却只肯称我‘王筝’?”
她一怔,瞳孔微缩,似是被戳中了心事。
“因为我的身份变了。”我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袖口金线绣成的凤尾纹,“你不敢再如当年那般亲近我了。”
“既然如此——”我抬眼,目光清冷如秋水,“堂堂王氏嫡支唯一的女儿,你们薛家人究竟凭什么觉得,我会甘愿屈居继室,去填补你们亲手毁掉的婚约?”
“难道,是凭你们五年前那一场羞辱?凭你们将我名声踩入泥中,险些要了我的性命?”
薛四娘子脸色骤变,嘴唇微微颤抖,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出半个字。
殿内丝竹声起,舞姬们踏着节拍旋身而舞,彩袖翻飞如蝶,光影交错间,她的神情显得愈发窘迫。
良久,她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双手递向我,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这是阿兄托我交给你的。”她低声说,“帝后稍后便会离席,他约你在竹林相见。”
“有些话……他想亲口对你说。”
我接过那枚印章,入手微凉,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
指腹缓缓摩挲着印底那歪斜稚嫩的刻痕——那是我十岁那年初学篆刻时所作的废章,第一批失败之作,尽数赠予了父兄与当时尚为少年的薛九郎。
那时春风拂面,庭院里梨花纷落,他曾笑着对我说:“十一娘刻的,哪怕不成形,我也珍藏。”
如今想来,退亲之事太过仓促,许多信物未能妥善收回。
若这些东西落入他人之手,终究于我不利。
的确该见一面,把过往的残片一一拾起,不留隐患。
只是不知,待会儿若我私下赴约,对面那位红衣郎君知晓了,会不会心生不悦?
念头一起,我不动声色地朝对面望去。
那人正斜倚在案旁,手中酒杯微倾,醉眼朦胧地望着殿中央翩跹起舞的歌姬,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呵。
12
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鎏金兽首衔着的烛火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映得殿前玉阶泛出淡淡暖光。
宴会已至中段,丝竹盈耳,觥筹交错之间,忽闻内侍高声通传:“陛下与皇后驾到!”
我唇角微扬,眸光轻转,随满殿文武、贵眷命妇一同起身,垂首敛袖,行礼如仪。
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在烛光下流转生辉,皇帝缓步而入,面色略显苍白,眉宇间透着久病未愈的倦意,脚步也比往日迟缓几分。
他扶着皇后之手落座时,指尖微微发颤,似是强撑精神,一入席便抬手示意免礼,声音虽弱却不失威严:
“去年凉州大捷,朕曾亲口许诺,有二人穿越大漠,九死一生将军情送抵援军大营。”
“彼时二人不在京中,嘉奖之事只得暂且搁置。”
“如今他们既已归来,朕也不再隐瞒其功。”
他轻抚长须,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缓缓道:“九郎,王十一娘,上前听封。”
满殿寂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惊诧、探究、艳羡交织成一片低语的涟漪。
我抬眼望去,只见男宾席上一道红影起身,衣袂翻飞如霞,正是兰陵萧氏的萧七郎——当今圣上的第九子。
他身姿挺拔,眉目清峻,赤色锦袍绣着暗金云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每一步都踏得沉稳从容。
我亦提起裙裾,缓步向前,罗袜轻点青砖,心绪却如湖面微澜,不惊不乱。
皇帝凝视着我们二人,眼中浮起一丝慈意,像是看着年幼时在御花园追逐嬉戏的儿女一般。
“淮南水患之时,你二人协助修堤筑坝,代皇室安抚流民,稳住了江南民心;”
“蓟州寒冬暴雪成灾,你们自琅琊北上千里运粮,解了百姓饥寒之困;”
“凉州突遭敌袭,又是你们冒风雪、穿戈壁,拼死奔赴边关求援,终解围城之危。”
他转向我父亲王瑄,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与赞许:“王卿啊,你这女儿教养得极好,巾帼不让须眉。不过——”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朕的九郎,也是难得的良才。”
我的心猛然一紧,指尖悄然蜷缩进袖中。
若此刻提及婚配,势必打乱我早已布下的棋局。薛家余怨未消,朝局未定,岂容节外生枝?
正思量间,只听我阿爹朗声笑道:“陛下既然如此夸赞,那便赐我儿一个郡主之位,也好光耀门楣?”
皇帝闻言一怔,随即开怀大笑,笑声震动梁柱,连檐角悬挂的铜铃都轻轻作响。
殿中群臣皆低头掩唇,唯有我阿爹依旧站得笔直,神色坦然,仿佛方才所言不过是寻常家话。
这般放肆之语,放眼朝堂,唯他一人敢说。
皇帝止住笑,目光转向萧七郎,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九郎,你可有何所求?”
话音未落,薛家席位骤然一阵骚动。
我侧目望去,见薛九郎手中酒盏倾覆,滚烫的酒液泼洒在袖口与手背,侍从慌忙取帕擦拭,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我,瞳孔深处燃着一团怒火,像是被背叛的猎手终于看清了猎物的踪迹。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五年杳无音信的我,并非隐匿山林,而是与当朝七皇子同行于荒漠风沙之间。
而他一次次搜寻无果,正是因为有人不动声色地遮蔽了我的行迹。
我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只淡然一笑,旋即垂眸移开视线。
余光掠过他身后,落在林时莺脸上。
她端坐不动,素手握杯,指节微微泛白,神情恍惚,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秘辛。
我对她轻轻颔首,动作细微几不可察。
身旁,萧七郎冷哼一声,袖底的手悄然收紧,骨节微凸。
我借着广袖掩护,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掌缘,像是无意触碰。
他呼吸一滞,周身凌厉之气稍稍收敛,这才拱手答道:
“儿臣眼下尚无他求,父皇不如先记下这份恩典,待日后再说?”
夜风拂过殿前幡旗,猎猎作响,仿佛为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添上了命运的注脚。
于是,这一夜,我正式受封为郡主,赐实土封邑,掌一方赋税与民政。
自此之后,无论朝堂之上还是坊间巷陌,再无人敢轻视王筝之名。
过两日皇榜张贴后,我王筝也将名动天下。
13
帝后离去之后,上元夜的灯火依旧在风中摇曳,映得朱墙碧瓦泛起层层暖光。
年轻的郎君与小娘子们三五成群,笑语盈盈地结伴走向灯市,衣袂翻飞间尽是春宵良辰的欢愉。
我悄然起身,沿着青石小径缓步往小竹林走去,足音轻悄,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夜色。
夜风微凉,吹动竹叶簌簌作响,月光透过疏影洒落肩头,如碎银铺陈。
行至半途,忽觉手腕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将我拽入假山幽暗的夹隙之中。
阴影里,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响起:“你当真要去见那薛九郎?!”
“王筝,你可曾有一刻将我的心意放在心上?”
他的指尖在我腕间轻轻摩挲,触感温热而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终化作一声委屈的叹息。
“归京之前,你亲口答应过我,再不会回头走那条路……如今怎又出尔反尔?”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眉心微蹙,声音冷了几分:“萧七郎,那位舞姬的身姿,可是格外动人?”
萧七郎一怔,眼中掠过一丝错愕与茫然,显然未料我会突然提及此事。
我学着他平日里傲然不屑的模样,轻哼一声,语气略带讥诮:“怎么?方才看得那样入神,竟还有心思留意旁人的言语?”
他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双眸骤然睁大,脸颊涨红:“王筝!你莫要胡乱污蔑于我!什么舞姬不舞姬的,我一眼都没瞧——从始至终,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人!”
话音刚落,他忽觉失言,急忙偏过头去,耳尖染上薄红,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整个人僵立原地,手足无措。
“你这丫头,别想岔开话题。”
“总之,你不准去见薛九郎,我绝不允许。”
“你要执意前往,除非踏过我的身躯。”
他曾以为我倾心于薛九郎那般温文尔雅、举止如玉的君子模样,因此在我面前总收敛锋芒,故作淡泊高远之态。
这般任性执拗、近乎孩子气的争执,实属前所未有。
许是他也察觉自己的失态,始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只将目光落在脚边一株被踩歪的野菊上。
我心中轻叹,望着他倔强又羞赧的侧脸,终究软了语气:“好,不见便是不见,依你就是。”
说罢,我转身欲走,裙裾拂过石阶,带起一阵细微的尘烟。
萧七郎心头一急,伸手倏然勾住我的腰际,将我轻轻一带,拉回怀中。
我猝不及防,呼吸一滞,抬眼撞进他慌乱而炽热的眼底。
察觉到我的惊惶,他立刻松开了手,退后半步,喉头滚动,声音低哑:“筝儿……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你……你千万别恼我。”
夜风吹乱了我们的发丝,两人皆面红耳赤,连指尖都泛着热意,彼此都不敢再对视一眼。
片刻沉默,唯有远处笙歌隐隐传来,衬得这片假山角落愈发寂静。
良久,他低声开口,语气已恢复几分克制:“我让侍人送你回去,过两日……我带你去西山禅寺还愿,可好?”
我低垂着眼睫,轻轻点头,脚步匆匆地跟在侍人身后离去。
哪里还记得什么薛九郎,只觉得方才被他手掌轻揽过的腰间,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一圈圈荡开涟漪般的悸动。
14
晨光初透,天边泛起鱼肚白,微风拂过护城河面,荡开层层细碎涟漪。
柳枝轻摇,嫩绿新芽在朝露中闪烁,桃花纷飞如雨,洒落在青石堤岸与浅水之间。
我披着一袭素色绣兰长裙,领着丫鬟与数名侍卫缓步而行,脚步沉稳,衣袂随风轻扬。
身后众人列队而行,声势不小,引得早起踏青的游人纷纷侧目。
此时正值春意盎然、草木欣荣之际,城外游人络绎不绝,或携琴赏景,或结伴野宴,笑语盈盈。
我却径直走向河边一处僻静之地,命人摆上火盆与一只半旧的樟木箱。
箱盖开启时发出轻微“吱呀”声,露出内里叠放整齐的字帖、绢帕与几件小巧饰物。
我亲手将一张泛黄纸页投入火盆,火焰倏然腾起,映红了我的指尖与半边脸颊。
丫鬟立于堤岸高处,声音清亮却不失礼数地向围观者解释:
“这是王家小姐在清理幼年与薛氏定亲时互赠之物,皆为旧日情谊见证,今日焚毁,以示过往已了。”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宣告一场无声的决裂。
“若薛九郎尚存体面,也当如我家小姐一般,将旧物妥善处置。”
“否则他日若有流言蜚语牵涉我家小姐,我们也自有话可说,不至于任人污蔑。”
这话如风般散开,不多时便引来远处一阵骚动。
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微扬,几骑快马疾驰而来,在岸边勒缰停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薛家侍卫神情肃然,迅速将闲杂人等隔开,守在火盆外围。
我抬眸望去,竟未料到来者竟是薛九郎本人。
他平日常穿月白衣袍,讲究洁净雅致,此刻却仍穿着昨夜宫宴的深青锦袍,袖口微皱,发冠略显松散。
面色苍白如纸,眼底隐有青影,似是一夜未眠。
他一步步走来,脚步沉重,靴底碾过枯叶发出细微声响,惊起了栖息在柳枝上的两只雀鸟。
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心中暗忖:莫非昨夜我未赴约,真让他如此失态?
待他行至我面前,相距不过三步,我能看清他睫毛轻颤,喉结微动。
我垂眸敛袖,姿态端方地向他行了一礼,声音清冷而平稳:
“薛阿兄安好。原也想昨夜与你知会一声,只是宫中事繁,未能脱身。”
“王薛两家交谊深厚,自幼相识。那些年节往来所赠之物,如今看来皆属无谓牵绊。”
“今日我自行清理旧物,不知阿兄可否也将我昔日所赠归还?”
“此举于你我清誉皆有益处,也算彼此尊重。”
他的目光落在火盆中正被烈焰吞噬的字帖上——那是我七岁启蒙时,他亲笔誊写的《千字文》摹本,笔迹工整温润,曾是我最珍视之物。
箱子敞开的一角,还可见一枚银丝缠花小钗,是他十六岁那年亲手为我打造的第一件首饰。
那时他还笑着说:“阿筝喜欢什么样式,我便学着做。”
薛九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水光浮动,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阿筝……我们相识相伴,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十五个春秋啊。”
“从你牵着我的衣角叫我哥哥,到如今站在这里对我说‘放下’。”
“你真的能做到这般决绝,连一丝念想都不愿留么?”
我微微侧首,脸上浮现出一抹真实的惊讶,唇角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苦笑。
“你竟还记得,我们已相识十五年?”
我缓缓抬起眼,直视着他疲惫不堪的脸庞,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
“既然记得这么久的情分,那你当初退亲之时,为何从不曾想过我的处境?”
“你有什么资格,现在才来同我谈旧情?”
15
身为薛家少主,他向来清冷倨傲,极少向人剖白心迹。
暮色沉沉笼罩庭院,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仿佛低语着过往的誓言。
此刻他立于阶前,眉宇间透出罕见的焦灼,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身影,似想将我每一寸神情都刻入心底。
他喉结微动,声音沙哑,极力想让我明白——那一夜的决绝,并非他本意。
可言语如浮云般无力,如何才能穿透五年的寒霜,抵达我早已封闭的心门?
薛九郎缓缓上前一步,玄色锦袍在晚风中微微翻动,袖口金线绣着的云纹泛着冷光。
他双眸黯然,语气郑重得近乎沉重:“阿筝,这些年,我日日都在悔。”
“你可愿再信我一次?这一次,我以整个薛氏宗族为聘礼,只求换你回眸一顾。”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誓言。
他又向前半步,影子几乎覆上我的鞋尖,沉声道:“我愿将此生最珍视之物奉予你。”
“从此以后,在我心里,无人能与你并肩,更无人可替。”
他顿了顿,嗓音微颤,竟带了几分祈求:“阿筝……你能否,慢一些松手?”
“再回头看一眼我?”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蜷缩,指尖掐进掌心,显出几分隐忍的痛楚。
那姿态卑微至极,仿佛昔日高不可攀的薛家少主,此刻甘愿俯首为奴。
尤记得十二岁那年春日,桃花开得正盛,王家与薛家在祖祠前焚香告天。
青石阶上铺满落英,族老们肃立两旁,见证两大家族缔结姻盟。
那时我尚懵懂,却已知晓,未来的夫婿是那位总在灯下教我习字的薛家阿兄。
想到日后能与他共度余生,心头便泛起丝丝甜意,像饮了一口温热的桂花酿。
身为贵胄之女,自出生起便注定要为家族联姻,命运不由己。
能在万千人选之中,嫁与那个从小护我周全、眉眼温柔的少年,实乃天赐之幸。
于是自那日起,我便悄悄数着年岁,盼着及笄那一日快些到来。
每夜临睡前,都会对着铜镜轻抚发髻,幻想红妆映面的模样。
可我等啊等,盼啊盼,等来的却是他亲手将我推入深渊。
风忽然停了,院中枯叶静静伏地,天地仿佛陷入一片死寂。
我望着眼前这个曾令我魂牵梦绕的男人,心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酸楚与不甘。
良久,我才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薛阿兄……当年可是你们薛家,亲自登门求娶的我。”
“为何如今变了心意的人是你,承受千夫所指的却是我?”
“你可知道这五年,我阿爹被贬边陲,整日咳血;我阿娘闭门不出,鬓发尽白?”
“还有我阿兄,因护我而遭廷杖,至今行走仍需拐杖支撑……”
我抬眼直视他,眼中泪光闪动却不肯落下:“你们薛家,凭什么如此肆意欺辱我?”
薛九郎猛然抬手捂住胸口,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仿佛被人狠狠刺了一剑。
他踉跄后退半步,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呼吸急促而紊乱。
片刻后,他抬起头,眸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阿筝,我把欠你的,一件件、一桩桩,全都还给你,可好?”
“但你要知道……我是薛九郎。”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谁也拦不住。”
16
成康八年,春意正浓,西山禅寺的桃花开得如云似霞,粉白的花瓣随风轻舞,落英缤纷,铺满了青石小径。
五年前那场轰动京城的退亲风波,薛家始终缄口不言,如今却在某个寻常朝会上被悄然揭开。
这一次,薛九郎亲自将当年退亲的真相公之于众,将所有责难尽数揽于己身,仿佛要以一己之过,洗尽家族昔日的亏欠。
他不仅在朝中自请贬斥,更将名下一半田产商铺划归王家名下,作为补偿。
消息传出当日,薛氏家主夫人便乘着素色马车,亲赴王府,在我阿娘面前垂首致歉,语调沉静而诚恳。
此举虽看似还清旧账,却无形中将现任少主夫人林氏推入风口浪尖——那位曾被誉为“寒门贵女”的林时莺,不过数日,便以“言行失仪、有损门风”之名,被送入林家祖庙幽居。
彼时,我正立于西山禅寺后园的桃林深处,指尖拂过一枝低垂的花枝,春风拂面,带着淡淡的花香与山间清露的气息。
七皇子萧七郎斜倚在不远处的石栏上,玄色锦袍衬着他挺拔身形,眉宇间带着几分惯有的讥诮笑意,声音懒洋洋地传来:“还惦记着用薛家的聘礼……”
“如今兰陵萧氏位列顶级门阀,难道还会缺了金银财帛不成?”
我未作回应,只轻轻折下一枝盛放的桃花,凑近鼻尖,细嗅那缕清甜的香气,神情淡然,仿佛世间纷争皆与我无关。
萧七郎眸光一闪,忽然纵身跃至我身旁,长袖一扬,竟将我手中的桃花夺去。
他指尖夹着花枝,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你这小娘子,心倒是宽得很。”
“薛九郎不惜自毁清誉来赎罪,你心里……是不是又泛起波澜了?”
他目光微凝,声音压低了些:“我瞧见你阿爹前日遇见薛家人,竟主动颔首致意,态度温和了许多……”
“还有,你让我悄悄把林氏送出上京,筝儿,你老实告诉我——”
他逼近一步,眼底浮起一抹深藏的不安,“你是不是……对薛九,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缓缓侧过脸,目光淡淡扫过他年轻却写满执拗的面容。
那一瞬,我分明看见他眼底掠过一丝怯意——明明在外人面前倨傲如天潢贵胄,唯独在我面前,总像怕被丢下一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的情绪。
可是这人真的很好啊。
初闻退亲那夜,我独坐灯下,茶饭不思,整日恍惚,是他翻墙潜入王府,不由分说拉我出城。
他带我策马奔袭于郊野,教我挽弓射雁,看农人耕作,听渔夫唱晚,指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说:“你看,活着的人,都在用力地活着。”
在琅琊祖地,族老们围坐厅堂,斥我“背誓弃良,辱没门楣”,唾骂声如刀割耳膜。
是萧七郎一身蟒袍踏入宗祠,冷眼环视众人,掷地有声:“她是本殿认定的人,谁若再敢欺她半分,便是与我萧氏为敌。”
他当众许诺:“终有一日,我会亲自迎她回上京,十里红妆,百官相迎。”
淮南水患那年,灾民围堵官道,我被困于泥泞之中,几近窒息。
他策马踏浪而来,披甲执剑,硬是从乱民手中将我抱上马背,一路疾驰至安全之地。
蓟州雪灾,我随差役进山搜救被困百姓,不慎滑落陡坡,埋于积雪之下。
是他在漫天风雪中循着微弱呼声,徒手刨开冰层,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我紧紧搂入怀中,低声唤我名字。
凉州被敌军围困,我受凉州刺史所托,冒险穿越边境求援。
黄沙万里,烈日灼肤,是他毫不犹豫与我同行,骑着黑马穿行大漠,在驼铃声中护我周全。
走出那段情殇之后,我不愿再成为他的牵绊,一次次狠心推开他,借口远行,避而不见。
而他从不曾真正放手,总是跋山涉水追来,一次又一次,将我从绝境中拉回人间。
17
我背着手,唇角微扬,眼底漾着浅浅的笑意,清风拂过耳畔碎发,衬得眉目愈发柔和。
“萧七郎,我反复思量,离京之前,似乎从未与你谋面。”
“你究竟是从何时起,心间悄然生了情意呢?”
他闻言一怔,耳尖倏地泛红,喉结微动,声音略显局促:“你、你说什么?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话从何说起?”
我轻轻挑眉,眸光流转,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当真毫无所觉?”
“我还以为,有人是听闻我遇险,便不顾一切策马追出上京的。”
“啧,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罢了,我得赶紧回府,劝住我阿爹——他已入宫请旨,求陛下赐婚去了。”
说罢,我转身缓步而去,裙裾轻曳,踏在青石小径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萧七郎几乎是立刻追了上来,脚步急促却不乱,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微风。
他站在身侧,身形高大挺拔,像一株修竹迎风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中满是惊疑与急切。
“赐婚?筝儿,你方才说的……可是你我之间的婚事?”
“你答应了?竟真的松口了?”
“等等,什么叫‘白感动了’?”
“王筝,你且站定,把话说清楚!”
“难道……你是因为我追你出京,才动了心思?”
“莫非这情意,还比不上那薛九郎自损声名之举?”
我没有回头,亦未应答,只是唇角不自觉地翘得更高,脚步也愈发轻盈,仿佛踩在春风里。
那年春日,官道两旁桃李争妍,落英缤纷如雨。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映在疾驰的马蹄与车辕之上。
一位少年郎横刀立马,红袍猎猎,在尘烟中拦住我的车驾。
初时我还以为是山匪劫道,心头一紧。
待看清面容,却原来是久别重逢的上京旧识。
此后五年,我们并肩同行,风雨共度。
如今重回故地,恰逢春光明媚,柳绿桃红满城开遍。
这般时节,这般光景,怎能不令人心弦微动?
18
暮色沉沉地压在薛府朱红的大门上,天边残阳如血,映得庭院里的青砖泛着冷光。
最后一次见薛九郎,是我亲自踏进薛家门槛报喜的那一天。
风从回廊尽头卷起几片枯叶,在石阶前打着旋儿,仿佛预示着一段旧事即将终结。
圣旨已下,皇恩浩荡,赐我与萧七郎于来年春日完婚,择吉日成礼,举城皆知。
我站在正厅外,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绣着的云纹,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薛九郎闻讯赶来时,正撞见我立于庭中,他脚步一顿,手中握着的玉扇“啪”地一声滑落在地。
他一向温润如玉、从容不迫,此刻却面色骤变,眸光剧烈晃动,像是被什么利刃猝然刺中心口。
那双曾含笑凝望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可置信与翻涌的痛楚。
我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寂。
这最后一刀,我必须亲手落下,才能了却这一场纠缠多年的执念。
“薛阿兄,”我缓缓启唇,声音清越如筝音,却不带半分暖意,“从前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不过是我设下的局。”
“我只是想让你心生愧疚,放下防备,一步步走入我早已铺好的网中。”
我说这话时,目光直视着他,嘴角微扬,却无笑意,像一弯冰冷的月。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似要开口,却被我抬手止住。
“原本,我是打算毁你薛家半壁基业,以偿当年你弃我不顾之恨。”
“可你竟主动将半副身家奉上,倒也省去了我许多周折。”
我轻叹一声,语气淡漠得如同谈论天气,“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风拂过庭院,吹乱了我鬓边一缕碎发,也吹动了他月白色长袍的衣角。
他终于踉跄上前一步,声音嘶哑:“阿筝……你说什么?”
“此生缘尽,”我转身欲走,背影笔直而决绝,“往后山水不相逢,不必再相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然冲来,眼中血丝密布,神情近乎癫狂。
“阿筝!你不准嫁给别人!”他的吼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惊起屋檐下栖息的寒鸦。
“你逃不开的,你也断不了的!”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我的衣袖,却被一道铁甲横栏阻隔。
禁卫军列阵而出,铠甲森然,刀锋冷冽,将他牢牢挡在三步之外。
他奋力挣扎,却被两名将士死死按住肩膀,身形僵立原地,只能眼睁睁看我离去。
晚风渐起,卷起满地落叶,也卷走了他最后一声呼喊。
“阿筝……求你……不要这么狠心……”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破碎的哽咽,像极了幼时我在雨中跌倒时,他蹲在我身边低声哄劝的语调。
他仰头望着我远去的背影,眼神空茫,仿佛魂魄已被抽离。
“我心里……真的好痛……阿筝,帮帮我……”
那一瞬,我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清楚得很——薛家不会容许他与皇族正面抗衡。
世家子弟,身负门楣重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悲欢可以主宰命运。
我缓步走出薛氏主宅,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身后,像一段无人认领的过往。
脑海中那些年少时光的画面,一幕幕浮现:桃树下他为我簪花,雪夜里他送我归家,灯前他执笔写诗,眉目温柔。
如今,我像合上一本泛黄的书册,一页一页,亲手撕去那些曾经珍藏的记忆。
19
三岁那年春阳融融,桃枝初绽,我在青石阶前跌得狼狈,一双稚嫩的小手急忙将我扶起,掌心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与汗意。
五岁时细雨霏霏,油纸窗下他执笔垂眸,眉心微蹙,指尖轻点我歪斜的字迹,声音清冷却耐心:“这一撇,要如柳丝拂水。”
七岁那年梨花落尽,他在院角小凳上坐着,膝头摊着半截桃木,刀锋轻削,木屑如雪纷飞,最终雕成一支素簪,递来时眼里含笑:“送你戴。”
十二岁的夜风拂过庭院,烛火摇曳中他跪地盟誓,目光灼灼,声线坚定如铁:“此生唯你一人,天地为证,永不相负。”
十五岁那年暮雪覆城,朱门深锁,薛家少主立于廊下,玄袍广袖,神色淡漠如霜,只轻轻一瞥便碾碎我的骄傲,转身离去时靴底踏碎一地冰凌。
自此,都将与我再无干系。
薛府门外,天光微明,晨雾尚未散尽,红衣郎君立于青石阶旁,马缰在手,眉宇间隐有焦灼。
他来回踱步,靴尖踢起细尘,忽闻门扉轻响,倏然抬首,眼中阴霾顿消。
见我缓步而出,他眸光一亮,唇角扬起,即刻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姿态笃定而温柔。
“快来——”他声音低沉带笑,“时辰尚早,我带你去城外踏青跑马,看新柳抽芽。”
我望着他,唇畔缓缓浮起笑意,指尖轻颤着落入他的掌心,暖意自相触之处悄然蔓延。
“萧七郎,”我仰头看他,眼波流转,“你究竟是从哪一日开始,心里有了我的影子?”
他眸色微深,耳尖微不可察地泛了红,佯作恼怒地轻哼一声:“你这小娘子,怎地这般不知羞,问这些话?”
“偏要你亲口说与我听。”我抿唇,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自己去想,若想不起来……”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耳畔,声音低得几近呢喃,“我便一字一句告诉你。”
“那……你会说什么?”我心跳微乱,垂眸掩饰那一瞬的悸动。
“多年前的春日宴,桃林深处,你跌进泥里,哭得像个湿漉漉的小雀儿,死死攥着我的袖角不肯松手。那时我便知道——这丫头,这辈子是逃不掉了。”
风过林梢,吹落几片粉白花瓣,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如时光落款,无声镌刻。
他日故里又逢春,你我山巅再相逢。
可真好。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