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9年，蜀汉的成都，本该是喜气洋洋。

汉中王刘备，刚刚拿下了汉中这个宝地，把曹操打得丢盔卸甲。正是论功行赏，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

可一道封赏的命令，送到了荆州，却捅了个天大的马蜂窝。

送信的叫费诗，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他带着汉中王的任命，风尘仆仆地赶到荆州，拜见关羽。

「关将军，大王有令，封您为前将军，假节钺。」

费诗满脸堆笑，把金灿灿的印信往前一递。

关羽，丹凤眼，卧蚕眉，长长的胡子飘在胸前，威风凛凛。他连看都没看那印信一眼，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后将军是谁？」

费诗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

「回将军，后将军乃是黄忠，黄老将军。」

话音刚落，关羽的脸就沉下来了。屋子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那双丹凤眼猛地睁开，射出两道寒光。

「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铁锤一样，砸在费诗的心上。

「不肯受拜！」

关羽一甩袍袖，转过身去，留下一个如山一般冷峻的背影。

费诗捧着印信，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知道，这事儿要是办砸了，回到成都，他没法跟汉中王交代。更可怕的是，关羽这一怒，可不只是他个人的脾气，这背后牵扯的，是整个刘备集团的安危。

这到底是为什么？黄忠在定军山一战，亲手斩了曹操的大将夏侯渊，威震天下，功劳不大吗？关羽为什么就这么瞧不起他？这句“不与老兵同列”，骂的是黄忠，打的又是谁的脸？

这事儿，还得从刘备拿下汉中说起。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的人生达到了巅峰。

他在汉中，打败了老对手曹操，自立为汉中王。手下文有诸葛亮、法正，武有五虎上将，地盘横跨荆、益两州，正是兵强马壮，意气风发的时候。

当了王，第一件事，自然是封赏手下的兄弟们。

这天夜里，成都的王府灯火通明。刘备把诸葛亮请到书房，两个人对着一张名单，商量了半宿。

前、后、左、右，四个大将军的位子，得给最得力的人。

「云长，自然是前将军，总领荆州军务，这个没得说。」

刘备喝了口茶，定了第一个。关羽是他的结拜兄弟，几十年的交情，又是镇守一方的帅才，这个位子，非他莫属。

诸葛亮摇着羽扇，点了点头。

「右将军，我看就给翼德。他据水断桥，吓退曹军，功劳卓著。」

刘备也同意。张飞是他另一个结拜兄弟，勇猛无双。

「左将军，孟起世代名家，新近归附，需要安抚，这个位子给他，能收拢人心。」

马超的位子，也这么定了下来。

最后，就剩下这个后将军。

刘备的手指，在两个人名上徘徊。一个是跟着他多年的赵云，赵子龙；另一个，是刚刚在定军山立下奇功的老将，黄忠。

「孔明啊，你看，这后将军，给谁好？」

刘备有点犯难。

诸葛亮看了看那两个名字，轻轻叹了口气。

「主公，若论资历、情分，子龙将军自然当仁不让。可若论刚刚立下的战功，黄忠斩杀夏侯渊，功盖全军，若不重赏，恐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刘备沉吟不语。他知道诸葛亮说得有道理。打天下，不能只靠老兄弟，也得给新来的人盼头。黄忠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必须重赏。

「那就……黄忠吧。」

刘备下了决心。

「封黄忠为后将军，并赐爵关内侯。」

诸葛亮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赶紧劝谏。

「主公，万万不可！」

「哦？为何不可？」

刘备有些意外。

诸葛亮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荆州的方向，一脸严肃。

「主公，黄忠的名望，向来比不上关将军和马将军。如今让他和关将军同列，马超、张飞在主公身边，亲眼见到黄忠的功劳，还好解释。可关将军远在荆州，只是听说了这件事，恐怕心里会不痛快啊！」

诸葛亮看得很透。关羽那个人，傲气冲天，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你让一个“降将”，还是个老头子，跟他平起平坐，他能乐意吗？

刘备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哎，孔明多虑了。云长那边，我亲自写封信，跟他解释一下，不就没事了？」

在他看来，都是自家兄弟，这点小事，一封信就能摆平。

诸葛亮看着刘备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直打鼓。他知道，刘备还是那个重情义的大哥，但他现在是汉中王了。有些事，不能再按江湖兄弟那套规矩来办了。君臣有别，赏罚得分明，更要考虑平衡。

这次封赏，看似是提拔了黄忠一个人，实际上，却埋下了一颗巨大的雷。

关羽为什么瞧不起黄忠？仅仅因为他是个“老兵”吗？

当然不是。

往根上刨，有两条。

第一，出身。关羽、张飞，那是刘备从涿郡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闯天下的兄弟，是元老中的元老。马超，那是名门之后，祖上是伏波将军马援，他自己也是一方诸M，威震西凉。

黄忠呢？他原来是长沙太守韩玄手下的一个裨将军。刘备打荆南四郡的时候，韩玄直接就投降了。黄忠，说白了，就是个降将。

在关羽这种极其看重出身和资历的人眼里，你一个投降过来的老头，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

第二，就是刘备这次封赏，太不地道了。

关羽的前将军，张飞的右将军，马超的左将军，听着威风，但他们的爵位，都没动。

关-羽的汉寿亭侯，还是当年在曹操那边的时候，曹操上表汉献帝封的。他跟着刘备快二十年了，爵位还是老对手给的，这说出去，丢不丢人？

张飞的新亭侯，马超的都亭侯，也都是以前的。

可黄忠呢？他从一个白身，直接被“赐爵关内侯”。

这就好比一个单位评职称，几个干了几十年的老员工，职务提了一级，但待遇没变。一个刚来的，或者说跳槽来的，不仅职务提了，还分了房子，给了特殊津贴。

那几个老员工，心里能平衡吗？

关羽的愤怒，表面上是冲着黄忠，实际上，是冲着刘备这个大哥。

大哥，你太小气了！

我们跟着你卖命，图个啥？不就图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吗？现在你当了汉中王，吃上肉了，怎么连口汤都舍不得给兄弟们喝？

更让关羽心里不舒服的，还有一个人，赵云。

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从曹操百万军中救出阿斗，那是什么样的功劳？那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来回，换来了你刘家的香火。

结果呢？这次封赏，赵云什么都没有。连个杂号将军都不是，更别提爵位了。

关羽这一发火，其实也是在替赵云，替所有跟着刘备从一穷二白干起来的老兄弟们，鸣不平。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费诗在荆州，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关羽撂下那句“不肯受拜”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费诗在驿馆里，一住就是三天。他天天去将军府求见，都被挡了回来。

他知道，这事儿拖不得。关羽是荆州的最高长官，他要是不接这道命令，那这命令就等于是一张废纸。传出去，汉中王的脸面往哪儿搁？整个刘备集团的军心，都会动摇。

这天晚上，费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点上灯，把刘备和诸葛亮临行前对他的嘱咐，又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

刘备当时，确实是亲手写了一封信，让他交给关羽。

而诸葛亮，在送他出城的时候，又偷偷塞给了他一个锦囊。

「文举（费诗的字），此去荆州，若关将军看了主公的信，仍然不肯受拜，你就打开这个锦囊，按计行事。」

费诗当时还觉得军师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现在看来，简直是神机妙算。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锦囊。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费诗把纸条凑到灯下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他明白了，军师这是让他下一剂猛药啊！

第二天一早，费诗再次来到将军府。这次，他没有说要见关羽，而是对守门的士兵说。

「烦请通报关平将军，就说故人费诗求见。」

关平是关羽的义子，为人沉稳，办事周到。不一会儿，关平就亲自出来迎接。

「费大人，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费诗跟着关平，来到一间偏厅。

「关平将军，我也不绕弯子了。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你肯定也清楚。」

费诗开门见山。

「关将军拒不受拜，这事儿非同小可。这不仅仅是关将军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大王，关系到我们整个大业。」

关平叹了口气。

「费大人，您的来意，我懂。我爹的脾气，您也知道。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几天，我也劝过，没用。」

费诗压低了声音。

「将军，我这里有几句话，想请你一定转告给关将军。你告诉他，王业与私交，孰轻孰重？一时之气与千秋大业，孰得孰失？」

「你再告诉他，当年在下邳，是谁降汉不降曹？是谁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也要回来寻找大哥？如今大哥当了汉中王，离光复汉室只有一步之遥，难道要因为一个虚名，君臣离心吗？」

关平听着，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费诗见火候差不多了，从怀里掏出诸葛亮给他的那张纸条，递给关平。

「这是军师临行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如果关将军还是想不通，你就把这个给他看。」

关平接过纸条，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都有些发抖。

「费大人，您……您稍等，我这就去见我爹！」

关平拿着纸条，急匆匆地跑向了后院的书房。

关羽的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发呆。画上，是三个人，桃园结义，意气风发。

他不是真的在生黄忠的气。他是觉得委屈，觉得大哥变了。

想当年，三个人睡一张床，吃一锅饭，比亲兄弟还亲。现在，大哥当了王，住在深宫里，离他们这些兄弟，好像越来越远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关平急促的敲门声。

「爹，孩儿有要事禀报！」

「进来。」

关羽的声音，有些沙哑。

关平推门进来，反手就把门关上了。他快步走到关羽面前，把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爹，您看，这是军师让费大人带来的。」

关-羽有些疑惑地接过纸条。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那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寥寥几个字。

可就是这几个字，让关羽这个刮骨疗毒都面不改色的硬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手里的纸条，飘然落地。

他猛地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有震惊，有疑惑，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后怕。

过了许久，他才停下脚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胸中的所有郁结之气，都吐出去。

「平儿，去，请费大人过来。就说，关某，受拜！」

费诗终于见到了关羽。

还是那间大厅，关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铠甲，显得愈发威武。

看到费诗进来，关羽竟然破天荒地走下台阶，对着费诗，长长一揖。

「文举先生，前几日，是关某孟浪了，还请先生恕罪。」

费诗赶紧扶住他。

「关将军言重了！您是性情中人，费诗怎会介意。」

关羽哈哈一笑，拉着费诗的手，走到大厅中央。

他对着成都的方向，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枚前将军的印信。

一场眼看就要掀起轩然大波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费诗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口才有多好，也不是关平的面子有多大，真正起作用的，是诸葛亮那个锦囊里的纸条。

那张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其实，纸条上写的，不是道理，而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一个关羽身在荆州，却毫不知情的可怕事实。

纸条上写的是：

「孙权使者，已在成都。」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七个字。

这七个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就在关羽为了一个虚名，在荆州跟刘备闹别扭的时候，东吴的孙权，已经派了使者，悄悄地到了成都，正在跟刘备谈事情。

谈什么？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关于荆州的事！

荆州，是刘备找孙权“借”的。现在刘备已经有了益州和汉中，孙权不止一次派人来讨要。

现在刘备当了汉中王，实力大增，孙权心里肯定更不踏实了。他这个时候派使者来，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诸葛亮这七个字，就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醒了关羽。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如果他再为了封赏这点小事，跟刘备闹下去，君臣不和的消息，一旦传到孙权耳朵里，那会是什么后果？

孙权肯定会觉得，刘备集团内部出了问题，关羽已经离心离德。那他动起手来，还会客气吗？

到时候，孙权和曹操两面夹击，他关羽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守得住这片荆州吗？

到那个时候，别说什么前将军，他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大哥的千秋大业，也会因此毁于一旦。

这才是诸葛亮真正的高明之处。

他知道跟关羽讲大道理没用，关羽吃软不吃硬。所以，他直接把最冰冷、最残酷的现实，摆在了关羽面前。

兄弟，别闹了。家里快着火了，你还在计较谁坐上座，有意思吗？

关羽想通了这一层，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前几天的行为，是多么的幼稚和危险。他差一点，就成了葬送大哥基业的千古罪人。

所以，他才会立刻改变态度，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封赏。

然而，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表面上看，危机是化解了。关羽接受了任命，刘备的面子保住了，君臣和好如初。

但实际上，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已经产生了。

关羽虽然接受了任命，但他心里的那个疙瘩，真的就解开了吗？

恐怕没有。

他之所以接受，更多的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是被诸葛亮那七个字给“吓”住了，而不是他真的就想通了，真的就不在乎了。

这种被压抑下去的不满，就像一颗种子，迟早会发芽。

不久之后，关羽发动了襄樊战役。他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连曹操都吓得想迁都。

这是关羽人生的最高光时刻。

但是，在他节节胜利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从成都，刘备的大本营，没有派来一兵一卒的援军，没有送来一粒粮食的补给。

整个襄樊战役，从头到尾，都是关羽一个人，用他荆州的兵马在打。

这就很不正常了。

关羽北伐，是为了实现《隆中对》里“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的战略构想。这么重要的战役，刘备和诸葛亮，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道裂痕，已经起作用了。

关羽因为封赏的事，心里对刘备有怨气。所以，他发动襄樊战役，很可能没有跟成都方面进行充分的沟通，有那么一点“独走”的意思。他想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证明自己，比那个“老兵”黄忠，强一百倍。

而刘备那边呢？或许，他也在因为关羽拒封的事，心里不痛快。

“好你个关云长，给你封官你还耍脾气，现在打仗了，想起我这个大哥了？我让你自己打，我看你能打成什么样。”

当然，这只是猜测。但君臣之间一旦有了猜忌和隔阂，很多事情，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最终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关羽在襄樊前线，打得威风八面。可他的后院，却被他一直瞧不起的孙权，派吕蒙白衣渡江，给抄了。

糜芳、士仁，两个守城的将领，不战而降。

关羽腹背受敌，进退失据，最终败走麦城，英雄末路。

一代武圣，就此陨落。

关羽一死，荆州丢失，诸葛亮的《隆中对》战略，直接破产了一半。刘备集团，也从此由盛转衰，再也没能恢复元气。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一切的悲剧，它的起点，或许就是建安二十四年的那场封赏。

刘备如果能听诸葛亮的劝，处理得再周全一点，多考虑一下老兄弟的感受，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君臣失和。

关羽如果能把眼光放得再长远一点，心胸再开阔一点，不为一时之气所左右，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大意失荆州。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一个小小的封赏，就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最终引发了一场葬送了无数英雄、改变了三国走向的巨大风暴。

这其中的人情世故，利益纠葛，直到今天，也依然让人扼腕叹息。

【参考资料来源】

陈寿，《三国志·蜀书·关羽传》陈寿，《三国志·蜀书·黄忠传》罗贯中，《三国演义》吕思勉，《三国史话》